一次家宴中的提议,开创了一个家族30多年延续不断节日般的聚会,成就了四邻相羡、八方传颂的佳话。当时老叶家21口人,如今是人丁兴旺其乐融融的42人。年复一年兄弟轮流操办的聚会,是老叶家父慈子孝家风的传承,是兄弟姐妹和睦相亲的坚守,更是三代亲人对大家庭的眷恋和拥抱,蕴涵的是浓郁的亲情和柔暖的温馨。
缘起于彩霞妹妹和妹夫结婚的1991年。按松阳习俗,新年时成家的哥嫂要设宴招待新妹婿,在遂昌工作的五弟邀请彩霞、永成去他家做客,兄弟姐妹们被邀作陪,贪吃喜聚的我们就当仁不让了。
贪吃当然是玩笑,可喜聚却是咱老叶家特色。从我少年始,我们家十多口人,每过年是镇中人家最热闹的。我们的父亲有文化,母亲很慈柔,重在“润物细无声”的身教,鲜少规矩束缚,过年时兄弟姐妹齐聚就特别放松,海阔天空无所不聊,大有指点江山之气概。即便是“文革”中各有观点不同,辩论的脸红脖子粗,嚷嚷声几乎掀翻屋顶,可吵完了胡琴口琴凤凰琴,吹拉弹唱敲碗盆,就连父亲也会参与其中拉一曲《梅花三弄》,直闹到大年初一东方既白。所以,这新年的再聚会,何乐不为,岂能错过?
弟弟家的晚餐,菜色已然忘却,但招待新客自然是最丰盛的。哥弟们谈天说地,推杯换盏,喝的不亦乐乎,渐渐就有了醉意。快十点时,肚子吃撑了,上来的酒也喝的差不多了,于是都说,该散了,该散了,但谁都没起身。这时,二哥忽来一句,怎么?伟耀无酒了?这下不好!五弟拉着妹夫下楼,两人从柴间捧上一坛子白老酒直接放在桌上,启了泥封,便一碗碗重新满上,弟媳加炒了几个菜,在推推嚷嚷中,哥弟和妹夫再次喝了开来。
那白老酒来自王村口,是白酒曲酿的,略带浑浊的白色,清醇好入口。五弟敬二哥一碗,一饮而尽,二哥略一迟疑,也一口干了。妹夫新上门,哥哥们关爱有加,你敬一杯,他敬一杯,也喝开了喉。好在他酒量颇佳,又因为接亲时被哥哥们灌醉了一回,到底对他手下留情,算是勉强没倒。老三哥怵喝酒,闹了一番,被我一激,也喝了一碗。连我请来开面包车的驾驶员也喝开了,我不让他再喝才罢。
放浪形骸的狂欢,我豁然萌生一个想法,年年过年你请我请,不如明年开始做一点改变,兄弟姐妹轮流做东,正月十五前再像今天这样聚一次,好好喝一顿酒,好好乐一乐怎么样?大家都说好。
深夜,一坛子酒喝了大半坛。那酒喝时柔纯,绵绵涌来的后劲却是很醺人,告别时,五弟已经大醉,躺床上边挥手,边嚷嚷,大家慢走,不送,不送!弟媳把我们送下楼,二哥就吐了一地,男生们几乎都已踉踉跄跄,步履不稳。一路山道弯弯,酒酣的司机把车开的快疾如风,沙石飞溅反弹在车身“啪啪”作响,我连呼,慢!慢!慢!三哥开始很兴奋,开出一段后不再吱声,后来就哇哇地呕吐。小弟倒还逞能,说自己好好的。
那夜月亮高悬,就着清澈月色回到松阳,已是凌晨二三点。下了车,风一吹,酒醒了一半。小弟见我步子不稳,要扶我,我不让,他还是扶着。楼梯刚走上几级,他忽然拽着我,嗷嗷的吐开了。我不敢回头,一甩手,一个人上楼进了房间躺到床上。半条楼梯被呕吐物脏的一塌糊涂,妻子只好捂着鼻子去打扫。我取笑小弟,你不是说好好的么?他说,本来没事,下车风一吹,忽然就忍不住了。联想到众人下楼风吹欲吐打酒嗝的醉态,我脑海里忽然冒出《水浒传》描写武松酒后上景阳冈的一段,“那风一吹,酒就涌了上来”。恰如其分的一句话,成了老叶家多年酣畅喝酒流行的经典词。
第二年过年,和往年一样,成家的未成家的哥弟都往家里聚集过年。母亲去世后,父亲曾郑重其事地说过,只要我还在,你们都要回家过年。一大家子一起过年,弟弟、妹妹是主力。年前,先是打扫蓬尘,把屋子里一年的藏污纳垢上上下下彻底清扫一遍。过了腊月廿四的某天,乡下的姑父一大早就来给家里蒸糖糕,他一边用红糖水搅拌搓揉着大陶甑里雪白的糕粉,一边唠唠叨叨地数落,你些哥弟啊,天上下金子也要早点起来捡嘞!父亲一早就在商店里忙,抽空时买些鸡鸭鱼肉,柴火菜蔬的,弟弟妹妹们就忙着整了开来。
除夕,一家人聚齐。我和弟妹们商量安排好菜谱,一一写好拿图钉钉在灶台边的墙上。年夜饭开张时,传统糖糕、米粿、山粉圆一并上桌,其余各道炒菜,哥弟们每人至少认领一只拿手的,按菜谱顺序轮流烹炒,没人认领的则由我来做。母亲虽然不在了,可有父亲一手把持,一家人和睦相亲,喜气洋洋,过年的气氛仍是浓浓的。过了年初一,在古市工作且已成家的哥哥们各归各开伙,还没成家的弟妹和我们小家不在古市的仍在家里就餐。开年上班前一天,父亲从一早开始忙,还要亲自张罗一顿好饭菜,第二天才各自散去。
有了上年之约,这年我们就不让父亲再张罗了。头一晚,我在二哥家里,哥、嫂问我,去年说了轮流做东,明天怎么烧?我说,过年大鱼大肉吃多了,就吃点现买新鲜的,关键是大家还聚不够,倒不必讲究好,大小两桌人,一桌一个火锅,一锅牛肉,一锅猪肚就行。
二哥家在一条小弄里,进门是低低矮矮的两小间,一间做了厨房和吃饭间,一间是睡觉的房间兼会客室。小小的吃饭间,放了一张圆桌,借了通道那边人家的场地,放了另一张小桌。喝酒的父亲和哥弟、妹夫坐大桌,坐不下的女生和小孩坐小桌。两张桌上的小风炉炭火红红,各煮着一锅香气馋人的大菜,边上则是过年留下的传统吃食。首次兄弟轮流做东的聚会宴席就这样开场。
席间,又是一场社会时政,改革政策和经济发展的各抒己见,海阔天空的论辩。说起咱老叶家兄弟姐妹的和睦亲爱和这些年走过的不易时,我忽然想到了另一个题目:健康。那时,我进入县领导班子不久,政府有个叶姓副县长,老牌大学生,做事说话是一板一眼,特别朴实无华。我几次听他说起,此生再无他求,只和同学们相约,健康走过三十年。我说了他的故事,又说,我们同一父母,齐齐整整八个兄弟姐妹,成家立业各有所成,这是祖先修来的福分,是父母历尽艰辛的福报,也是我们兄弟姐妹的缘分,兄弟姐妹、妯娌妹夫要同心牵手,健康走过三十年。接着是一番感情充溢、感慨良多的讨论,大家共同的心声:满怀信心和期待。
于是,一代人共同举杯,为携手健康走过三十年,干杯!
又是一年正月,大哥、大嫂和侄女回家看父亲。那时,横街老屋早几年已被政府拆迁,父亲住在马房弄的新房里。一家人乐融融地聚在一起聊天,说起今年的聚会,大哥说,今年插个队,我来安排。父亲很高兴,大家都说好。
大哥的家上下三层,都只是一间,一层前面是临街店铺,后面一个小厨房。中间楼梯上到二楼,靠后首一个小房间,前端是客厅兼餐室。这样狭小的空间设席招待,大哥、大嫂一定动了不少脑筋。那天傍晚,我去看时,客厅里摆放了大圆桌,鸡鸭鱼肉,时令蔬菜,还有过年传统吃食年糕、糖糕、山粉圆、鱼冻、肉冻,满满一大桌菜。
第一次在他家里聚餐,大哥显得有些激动。坐定之后,他把父亲面前的陶瓷酒盅斟满,大侄女也把大家面前的酒盅斟满。大哥举杯向父亲敬酒,不小的酒盅一口见底。接着给弟弟妹妹、妹夫、弟媳们齐敬一杯,也是一口见底,我们自然跟着大哥,一口闷过。
哥弟们喝的开心,一个个轮流敬大哥。大哥特别高兴,居然来者不拒,被敬一杯喝一杯,杯杯见底。弟弟、弟媳和妹夫是边吃菜边喝酒,大哥面前的筷子则几乎没动过,转眼间,十几杯酒就下去了。这时,在另一桌的少年子侄们嚷着要唱歌,可想唱的歌找不着碟片。我们都说算了,大哥说没事,我到边上邻居家去借。看大哥扶梯下楼有点摇晃,弟弟要陪他去,他连说不用,没事,一个人走了。
过一会儿,大哥借了碟片回来,几个侄子在小小的客厅对着电视机唱开了。我们吃着菜,聊着天,没注意大哥在哪。忽然,大嫂进来说,你们大哥醉了。我们赶紧进房间看时,大哥躺在房间的地上呼呼昏睡。听大嫂说,大哥回来觉得自己醉了,就躺到床上,不知怎么就掉了下来。我们吃了一惊,手忙脚乱抬他睡到床上。大嫂倒了蜂蜜水喂他喝下,又找了医生给他挂上点滴。这次一醉是吓着了我们,第二天看他时,我怪他喝得太猛太快,他说,一高兴没忍住。
大哥原本对人生有些悲观,这次聚会之后,我觉得他开始逐步改变,开朗、乐观又回到了从前。不过,弟弟们从此也不敢再让大哥放量喝酒,生怕他一高兴时忍不住。去年秋天,兄弟姐妹游云南,那天香格里拉藏民大院晚宴,气氛特别好,我怕高原反应,坚持不让大哥多喝。眼角余光瞄处,他乘加酒没满,先喝了一大口。
2007年的正月,又是一场快乐的聚会。丽水撤地建市后,城区瓯江两岸修了防洪大堤,下游锁江筑坝建了电站,在市区数十公里长的江面形成了碧波万顷的南明湖。借助刚刚造就的秀丽湖景,我家邀了兄弟姐妹各家到丽水聚会,而且动用了一下权力,派车接送。
这一年聚会,大家庭已有三十多人。小妹已经结婚生女,侄女姬英、菁菡、姬燕都已成婚,且姬英、菁菡也有了孩子。不知从哪时开始,小家居所已很难安排大家庭餐聚。有一年轮到二哥值年,我拿只大甲鱼为聚会加餐,二哥二嫂看这伸头缩脑的家伙不好伺候,便在松阳找了个酒家聚会。这之后,各家就都在餐馆办年会宴席,而且,聚会初始的为聚不为食,也发展到了快乐聚会且考究美食的新阶段。这是时代的进步,更是老叶家兴旺发达、枝繁叶茂的一个必然。
春寒料峭,烟雨濛濛,两岸堤坝还没来得及覆绿,风吹起南明一湖波纹,湖光山色一派空濛的美。上午,亲人们齐聚于湖畔,沿着还没修好的堤坝下到湖边,坐上一条两层游艇。游艇沿江而下,把一湖碧水犁出了两道向后放射的雪白浪花,夹江两岸掩映在树林中的村庄时隐时现,列车跨湖隆隆而过,远处山上是在雨雾缥缈中矗立的厦和塔。大家欣赏着新湖之美,有的登上顶层凭栏观景,有的夫妻相拥合影留念,有的谈兴正浓指点江山。被邀参加聚会的二舅和舅妈坐在舱内软席观赏窗外景色,同来的卿五两夫妻兴致也很高。敏剑、叶翔等四兄弟挤在舱内座位上嬉闹、拍照,丹丹、妞妞手牵手玩的正欢。
中饭之后,大家先到刚落成不久的国土大楼参观,兄弟姐妹们在我办公室随心留影。随后,大家信步游览初具美景的处州公园。以政府大楼为背景,在公园的一处台阶上,30多人留下了这次聚会最完美的一张合照。
70多岁的二舅和舅妈笑容满面,精神矍铄的站在正中。兄弟姐妹这代人大多处于中年,恰是年富力强,家业有成,子女成人的人生高光时,个个展现着自信、成熟而沉稳。子侄的一代男生帅气风华正茂,女生靓丽各展英姿,一张张笑脸都是满满的青春活力,不禁让人感慨,这往后的世界该是他们的了。
一年年聚会,在岁月中延伸,一个个故事,在聚会中溢彩。每次的聚会都有操办者的得意之笔,也有参与人的独特感受,总有一些场景值得回忆,让人难以忘怀。
曾记得,老三哥不善酒桌上的应对唱和,说话一板一眼,喝酒浅尝辄止。我图喝酒热闹,总找出理由撺掇兄弟、妹夫们喝出高潮,他一度说我官场习气—“打缠”,我有点哭笑不得。可渐渐的,他习惯了大家族的热闹场,或者说,认同了这筵席文化,聚会瞅准机会,常有主动出击之举。你看,今年的聚会,他一直浅酌杯中酒,看妹夫喝的够了,忽然非得和他“干一杯!”。弟弟们不服,接着请求同样待遇“干一杯”。一番推来让去的频频举杯,老三哥连叫醉了醉了。
小弟成家后第一次值年,还住在松阳一条小弄内的公房二楼。当所有的酒都喝完,哥弟妹夫一个个都喝成牛气冲天的“强者”了。要弟弟再买酒,妯娌们怕我们醉,拦着不让去,我便让侄子们去。我从上衣左边口袋掏钱,旋被妻子夺去,从右边口袋掏钱再被夺走,反手再从裤兜掏出钱来,再夺走,再换口袋掏钱。推推揉揉,一片哄笑声中,聚会推向了更快乐的高潮。
又一年,五弟家在古堰画乡办起了聚会。因为年节活动多,这轮流做东的聚会选在了百花竟放的春天里。大家在大自然的美景中踏青游园,在竹林中打牌、嬉闹,别是一番情趣。小孙子犇犇带着轰轰弟弟他们在清澈的溪水里抓虾捉鱼,嬉玩的特别有趣。我几十年老兄弟忠东携了他老母亲参加餐聚,五弟的岳母也参加活动,她们的参与增添了聚会快乐的气氛,也体现了我们家族和美和睦的感染力。
三年疫情期间,尽管风声鹤唳,草木皆兵,可我们的聚会静等机会穿插,一次也没拉下。2020年大哥轮值,他等时机,找地点,发愁了几个月,暮春时节才在雅溪对岸找到了合适的地点,大人、小孩各得其所,玩的很快乐。后两年,二哥、三哥家轮值,既不甘因疫情而放弃办会,也不信病毒传播会超越规律,在严格管控的间隙,都寻找了合适的机会组织聚会,让大家庭共度欢乐时光。庆幸的是,科学终胜蛮横,吉人自有天相,放开“动态清零”后,尽管病毒肆虐人间角落,但大家庭都坚定、顽强地挺住,平安、健康度过了难关。
近些年来,操办聚会的责任开始向年轻一代转移。他们在社会磨砺中成长,在父辈值年中渐成主角,让叶家的年会变得更有特色。今年的聚会,叶涛担当了主角,年青一代成了欢乐的焦点,叶翔和俊美豪爽斗饮,引来了满堂瞩目和喝彩。聚会结束时,五弟和小弟交接的相拥场景令人感动和兴奋。《难忘今宵》的经典歌声,早就成了“共祝愿,叶家好”的心声。歌声中,亲人们泛出了了欢乐的泪花,
由家族聚会延伸,2013年春,兄弟姐妹组团“温情之春”陕豫游。我们连同胡家兄妹十二对夫妻,还有我的亲家,齐齐整整的自由团,游西安古城,上临潼骊山,登华山绝顶,拜嵩山少林,谒龙门石窟,临洛水伊水,堪称尽情。这之后,一年一度组团旅游,成了兄弟姐妹集体活动的又一盛事。泰山曲阜淄博之旅,成都重庆三峡之游,北京承德、西藏拉萨、青海甘肃、湖北恩施、沈阳故宫、云南丽江之行,欢快的步履遍踏中华美丽河山,留下了一串串美好的回忆。
蓦然回首,光阴倏然而逝,白发皓首,我辈岂不慨然。兄弟姐妹百年相聚,夫妻恩爱百年情缘,是父母的恩赐,是修来的福分,我辈理当珍惜。我们可以自豪和骄傲的是,当年聚会三十年健康之约,已然完全实现;和睦亲善,牵手相扶的亲情在下一代兄弟姐妹中完美传承;珍惜当下,享受人生的理念,让我们的生活更加美好。
“父母在家就在”是中华美德在千万家庭中的传承,父母不在了家仍在,是我们老叶家引以为傲的事实,是三代亲人坚定的信念。在横遭劫难,风雨如晦的日子里,这个信念给了我无比的安慰和如山的依靠,让我在无妄之灾面前选择坚强、乐观。三十多年里,每一个欢乐和美好,每一件变故和愁苦,春色烂漫也好,电闪雷鸣也罢,“家”总让每一个家人心有所依,情有所靠。
世间成就之事,起始大多平凡。宗族祠堂“吃祭承”之礼,其萌芽之始,当是族中热心人开创,由小而大,积简成规,终至作为文化传承至今。我老叶家的聚会,是欢乐场,是自由天,是充满了温馨的心灵港湾,自当绵绵无绝,持久传承,成为一场不散的筵席!
写于 2024 年 5 月 1 日,改于端午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