逢年过节,喜庆大事,兄弟姐妹聚一起喝点小酒聊聊天,搓个麻将打个牌,是老叶家的赏心乐事。早先的横街8号老屋,后来的马房弄新房,都曾是家人聚会的中心,承载了兄妹们及子侄一代无尽的记忆,岁月流逝,往事如风,留在了曾经的老屋里。
镇上人经过历次“移风易俗”,家家户户传统的请年神、祭祖宗基本废除,爷爷去世后,我家年节的拜祭活动也易俗了。可从我小时起,每年春节,兄弟们拜望至亲长辈却是必须的。早些年,兄弟姐妹约定了几个集体活动,年初四父母坟上拜年,随后看望乡下姑妈,初五一天分别看望大舅妈和二舅、二舅妈。前者的活动,叶家三代全体参加,后者的活动则唯我这代参加,但子侄一代也相约在松阳活动。这两天的晚上,大家便都汇聚到彩霞妹妹家里。一年中,大家庭轮值年会、大小喜事,算来不下七八次,活动之余,也都聚在妹妹家里。
妹妹家在白云小区,是顶天立地的四层楼房,前院后路,通透宽敞,父亲曾称之为“天堂居”。楼房进门底层是客厅,喝茶聊天看电视都在这里,兄弟们一坐下,总议论家国大事,俨然一“时政论坛”。一党执政有无民主和自由,改革开放的成就和当政官僚的腐败异化,“911”之后阿富汗战争的进程,伊拉克战争的正当和正义性,本·拉登,萨达姆之流的死活成谜,都是这里热衷讨论的话题。九十年代末,国企改制导致大批盛年职工下岗失业,六兄弟夫妻大半受累,所有的怨声、骂声在这里发泄,理性的接受现实也在争论、探讨中萌芽。
回想起来,“端起饭碗吃肉,放下筷子骂娘”,那是最值得怀念的“胡赵”时代,国人畅所欲言,经济飞速发展,社会一派祥和。江、胡二十年,议论时政天也没塌下来,反而凝聚了勠力前行的共识。可这些年来,因为“不准妄议”,公开的场合已然噤声,惟在我们的客厅论坛,进步和倒退之辩,“厉害了,我的国”之争,贸易战以来糟糕的中美关系,疫情三年管控的成败,台海之战敢不敢打,国民经济的悲观前景,所有的话题可以放飞头脑无禁区。《宪法》规定的言论自由,只有也只能在这样的场景得以充分体现了。
客厅论坛各抒己见,互不相让是特色。五弟和大妹夫通常是对头,话题一出便你一言、我一语争相陈述,看法不同时便争论辩驳起来。小弟从不参加棋牌类活动,参与论辩却是很积极。其他兄弟也热衷参与,激动时甚至从座中跃起,手舞足顿强调自己的观点。论辩常有真知的火花,自以为视野高阔一点的我,有时也因此被驳的体无完肤。父亲在世时,常坐在客厅的摇椅静静地听,偶尔以过来人的通透纠正兄弟们过度的偏激。
客厅东面的转梯直上二层以上房屋,西面中间楼梯上到半层高的厨房和餐厅。餐厅里设施不多,除了靠壁的酒橱,就是中间一张大餐桌。撤下餐桌的圆桌面,下面是麻将桌,餐厅顷刻就成了最好的娱乐厅。每次,爱搓麻将的女士们一吆喝,便争先恐后凑好桌,随着“哗啦哗啦”的洗牌声,“围城”之战开局。她们随意聊着家长里短,却一点都不妨碍出牌的精细,不时还传来“吃”,“碰”,“和了”的喝彩声、叹息声。虽然牌面只是一元钱的纯娱乐筹码,可有时为一张牌对错顶真,也能大声争论起来。
麻将桌的另一角临时安放一张小方桌,那是给我们几个喜欢打扑克的牌友特设的。我和妻子喜欢打“娱乐黑尖”,那是我糅合四副扑克打升级和两副扑克打标牌独创的一种打法,小赌一点输赢。在这里,一般是我夫妻加侄子、侄女凑成一圈,有时弟弟和两个妹夫也能上桌。打的激烈时,常常下半夜还收不了手。
冬送温暖夏送凉,妹夫特意在娱乐厅安装了空调,大家玩的都特别的惬意,只是男士抽烟有些煞风景,常引来女士们一次次的抗议。“哗啦啦”的麻将声和高音频的话语声,打“黑尖”不时对队友的抱怨和相互的争吵,还有打扑克、搓麻将队伍的互相埋怨,满屋子喧闹声不绝。窗外十多米是前排邻居的卧室,噪音穿过空间,闹得邻居睡不好。噪音失控时,彩霞便“轻一点,轻一点”地提醒,一屋子顿时静下来。可刚过一会儿,吵吵嚷嚷的声音便再次充溢小小的空间,飞向屋子外寂静的夜空。
西面楼梯上到三层是乒乓球室,爱摆弄无人机的进宇外甥把各色零部件摆满了两张桌子。他大学还没毕业,研发装配的无人机早就翱翔在松古平原的上空了。年轻人要打球了,他就把零部件搬开腾出球桌,一场场挥拍争斗便在这里展了开来。我只知道永成和敏剑等子侄、侄婿喜欢打球,可从来不知道谁在这里的乒坛可以称雄,恐怕也是技无第二,互不服气之故。
第三代孙辈们在这里玩的最嗨了。从一楼到四楼楼顶,足够空阔的天地,他们跑上跑下,捉迷藏、玩纸片,还有我们不知道的游戏,都可以尽情地玩耍。你看,轰轰从我的脚下钻进我们打牌的桌底,犇犇来回几次没找着,轰轰正在得意时,却被某搓麻将的大人告发,孩子哭了,大人们笑了。
一边喁喁私语的是进宇和蓉蓉姐弟俩,他们和哥哥、姐姐们显然差了一个年龄级,许多的活动跟不上趟,但俩人待在一起的话语却特别多。外甥女丹丹和这俩姐、哥又差一个年龄级,是最寂寞的一人。她总是粘着爸妈,有时在妈妈活动的身边静静的看书。小妹不参加麻将时,也喜欢和我说说话。
寒风从门的缝、窗的隙、上下左右所有的缝隙侵入,夜越来越冷,客厅里,只有三两人裹着棉衣在看不知名的电视剧。这时,寂静的小区路上传来了话语声和杂乱的脚步声,那是不知从哪里活动结束的子侄们算准了时间赶着回来吃夜宵。
彩霞早已压好两大锅白米粥,厨房小餐桌摆上了香肠、皮蛋、咸菜、香干等各色吃粥的绝配小菜,晚餐时剩下的盐焗鸡、卤牛肉、红烧肉、葱烧鱼、八宝菜等也悉数上桌。小餐桌中间的火锅插上电重新煮了起来,金黄的泡腐、雪白的豆腐在锅里翻滚,引得饥肠辘辘的人们馋涎欲滴。
妹夫拿来酒,放上酒盅,招呼着哥哥弟弟们“来一杯”。起先是一二个馋酒的哥弟响应,接着或勾起馋虫,或半推半就,又有几位坐下喝酒。其他的人则围着小餐桌或站或坐,“呼噜呼噜”喝着香甜的米粥,就着喜欢的小菜,一屋子都飘逸着粥香、酒香和火锅的浓香,还有喝酒兄弟的劝酒声,斗酒声。斗酒常在老五和永成中发生,永成笑骂,哪都你捣乱,一个“屎梗虫”。大家一阵哄笑,“屎梗虫”的名号就此叫开了。
年轻人吃着粥,夸张的叫“天下没有比这更美的夜宵,再来一碗”,还有的故意作乱:“快没了,抢喔!”那边喝酒的嚷:“给我留一碗,给我留一碗”。一片嚷嚷声中,粥真的吃完了。妹妹笑呵呵的:“没事,你们慢点喝酒,再压一锅,马上就好。”酒没喝好,喷喷香的米粥又出锅了。
几十号人凑在一家,吃起食物来,就如过去奶奶的说法,山都能盘落一岗。一次夜宵后,妯娌们说,你们这叶家人啊,就是一群专门抢食的蝗虫。真的,这横扫千碗如卷席的态势,便如遮天蔽日的蝗虫,到哪哪遭殃。伟耀笑着对永成说,我们是一群“蝗虫”,你这就叫蝗虫俱乐部吧。我一听,连说不雅不雅,咱都是有文化的,要不借个谐音,就叫“皇皇俱乐部”如何?从此,大家便调侃这里是皇皇俱乐部。
父亲在世的后几年,腿脚渐渐不太灵便,骑车赶行少了,想女儿的心便重了起来。彩霞小时,父亲常背着拍屁股“嗷嗷,囡儿宝,囡儿宝!”父亲老了,也真的依赖“囡儿宝”,在彩霞家里一住便十天半个月。每天晚上,俩姐妹都会陪着父亲打麻将,在西屏住的兄弟姐妹也都往这里聚。
最热心的是亲家,她住在凌霄小区,可每天吃好晚饭就早早来儿子家,陪着我父亲打牌。牌桌上,亲家反应快,出牌动作迅速,老调侃着催父亲出牌,父亲反应慢,“嗬嗬”答应着,左看右看总犹豫不决。小妹随在父亲身后参谋、提醒,有时老人半天转不过弯,妹妹干脆直接伸手打出牌。
父亲处事大小拎得清,打牌却怎么都不同意一元一子。“不行,不行,伍角一子,够了够了!”亲家不好意思,只好笑眯眯地同意。牌局打完,父亲“嘿嘿”笑着,“看,又我输呢!”老人摸索着从袋里掏钱,小妹笑笑,您心疼啦,随手便把那一二十元付了。父亲在妹妹这里的日子,是过得最轻松、最惬意,最舒适的。因为父亲,皇皇俱乐部多了一分热闹的氛围。
早些年,因为工作原因,惟我一家和几个侄儿在丽水,慢慢地变革,现在兄弟姐妹倒有一半住在了丽水。我每每去松阳,最先报到的还是彩霞妹妹家。永成、彩霞知道我的心思,每次都会把在松阳的兄嫂弟妹召集在一起,觥筹交错,酒醉饭饱之后,俱乐部往往又是一番热闹。
时序更替,逝者如斯。我们这一代逐渐步入老年,年轻一代已经担当起生活和社会的主角,当年满楼跑上跑下捉迷藏、玩纸片的第三代也在茁壮成长。社会在变化,大家庭在变化,我们的俱乐部也在不知不觉的变化之中。
去年,妹妹家房子修葺一新,客厅移换位置后变得更加宽敞明亮,原先的客厅改成了茶室,还安装了电梯。喝茶,聊天,打牌,麻将,都可以各得其所。三楼的活动室,还特地装上了音质颇佳的KTV,妹夫邀我试唱,效果确实不错。专设的麻将室添置了崭新的自动麻将机,几乎每天都有“哗啦哗啦”的麻将声。前些天过端午节,妹妹家里摆开了一大桌,在松阳的兄弟姐妹和子侄们聚在一起,推杯换盏喝得很嗨。高潮时,大侄媳俊美居然挑战大姑父喝酒,两人斗的不亦乐乎,赢得了一桌人的助威喝彩声。
皇皇俱乐部正在延续,演绎着更精彩的篇章。
写于2024年7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