农历6月初八,是父亲百年诞辰日。一直便想着为他的诞辰写点什么,于是想到父亲一生的努力,无论成功与否,他艰辛备尝,耗尽心血,他无愧人生,更无愧子孙后代。于是,写下了本文。
我爷爷是孤儿,少年时偷渡出国谋生,颠沛十几年回国,定居在古市镇,起先挑虾皮担下乡进山吆喝买卖,稍有积蓄便在街上开了南货店。他不识字却有见识,一心供儿子读书,希冀改变下代命运。父亲从小聪明懂事,读书成绩出色,颇得学校老师、邻里长辈夸奖,奶奶很是宠溺,但爷爷家教甚严,儿子偶有过失必须责打重罚。20岁时,和朋友相聚喝酒迟归,一样罚跪思过,父亲不敢违拗,奶奶劝阻被斥,已经圆房的母亲只能陪在一边垂泪。
父亲在镇里读完小学,报考到松阳县城战时中学读书。初中毕业后,去了温州寮(即现在新兴镇)小学做教书先生,不但教语文、算术主课,还教音乐和体育。父亲个子矮小却教育有方,深得学生的尊敬,我小时还常见到他当年的学生尊呼“叶伦先生”。
抗战后期,日寇进犯松阳,古市大半个镇域被日寇烧光。爷爷带着一家五口逃到十三都山里避难,17担精细货物和家中细软被洗劫一空。回家后,爷爷受日寇炭疽病菌毒害大病一场,差点丢了命,父亲便子从父业接下了南货店的经营。当时,重建的横街拓宽,成了镇里最中心最繁华的一条街,是做生意的“金寸地”。年轻的父亲有文化,脑子好用,善能拓宽经营渠道,生意做得灵活,渐渐把店号“叶信盛”的南货店做得风生水起,呈出一派兴旺景象。
1950年,满怀追求卓越的雄心,父亲和几个志同道合的年轻人商量,再创一番事业。便有股东杨养奶、程洪兴、钟雍奎、叶子东和父亲五人,合伙在水弄头杨伯家中开了“协记棉布店”。棉布店由杨伯任经理,雇了郎(之林)姓伙计在店里,程叔曾是国军军官,因跑码头多任采办往来杭州、上海,其余三人是坐地股东。“镇反”运动时,程因“反革命”罪逮捕判刑,后来死在狱中。父亲和子东伯顶了采购角色,经常跑上海、杭州采买各色布料,有时则租借脚踏车,直接来回兰溪进货。协记棉布店一度开的红火,股东们年终相聚,开开心心算账分红,一顿分红晚餐,吃的满脸红光。
南货店的生意,早已由父亲全面打理,爷爷、奶奶和我母亲在店里打下手。父亲常去温州进海货,那时主要是鱼鲞、海参、海蜇、虾皮、乌贼干、咸带鱼一类干货,没有现在的“海鲜”一说。父亲从镇里溪边码头上船,一般三、四天就顺流到温州,春夏雨多,松阴溪水涨,货船穿流直下,虽则有点凶险,却是一昼夜便到温州码头。父亲采购好海货,托运上货船,便一路步行回家。晚年时,父亲坐在瓯江边放眼滔滔东流的江水,沉浸在对往事的深情回忆中。他告诉我,从温州到古市,路上大约五、六天时间,虽然辛苦,若一路有伴,也有乐趣,关键是可比逆水上行的货船快一倍时间。
回到家中,坐等七、八天,货船才到溪边码头。雇了“扛埠”搬运工卸货搬运,巨型的海蜇木桶抬回店里,便有许多顾客求购,或者赶上古镇行日,趁着干货新鲜,就有一波好生意。
世道太平,生意顺手,古镇商业氛围甚好,年轻一代商人各自施展身手,都想成就一番事业,父亲无疑是其中一个好角色。可时代变了,政府实行工商业改造,“利用、限制、改造”的政策,束缚了小镇商家们的手脚。高额征税和连续查税,使得生意兴隆和利润丰厚不成正比,父亲这些新生代商人大干一场的积极性大大降低,更怕触犯政策,成了抗拒改造的典型,一个个小心谨慎保护自己,生意更加清淡下来。这期间,还有打击旧币行动的突然到来,一夜之间,来不及兑换的货币作废成了非法持有,原本的财富成了可怕的负担。听大哥说,他小时多次看见母亲在灶膛生火后,悄悄上楼用拦腰布兜了旧币,一把一把丢进灶膛焚烧,生怕哪一天惹出是非。
遵循工商业改造政策,镇里的小商贩、手工业者组织起来,分行业建立了不同的城镇集体组织。变革潮流中,协记棉布店显然不合时宜,很快便歇了业。杨伯怕店铺和住宅被入股归了集体,赶快加入了不需店产入股的水作社。父亲的南货店,也归了南货业合作社。
工商业改造是新社会大势所趋,市场经济已经难以立足生存,古镇商贾云集,店铺林立的繁华转瞬不再。父亲原先做一番事业的雄心遭受重挫,他或许不很理解,甚或还有难以一展身手的遗憾,但他是识时务的年轻人,是工商业改造的积极拥护者,镇里工商界的各项活动都有他的身影。我那时小,可清楚记得在工商联会堂的台上,父亲挥舞双手,引吭高歌,教台下工商界人士唱歌的样子。
生意难做,过日子却是现实的。哥弟们一个接一个出生,母亲得了“英雄母亲”的称号,但家里的生活重担压在父亲并不宽厚的肩膀上,生活渐渐艰难起来。
1958年,“三面红旗”猎猎,“大跃进”运动蓬勃兴起,古市镇似乎一夜之间便进入了“大办钢铁”的疯狂。父亲还来不及思考如何适应社会的急剧变化,却在此时突然被派往谢村公社大岭根村开代销店。夜里接到通知,第二天就要出发,父母整理简单的衣服被褥、米油锅碗,一夜无眠。次日一早,雇了一个挑夫挑着家用杂物,父母带着大哥匆匆赶往30里外的山村,接下了原先的代销店。
大岭根村坐落在四面环山的一块谷地,清澈的山溪把村舍分成外村和内村。代销店在外村这边,比较开阔平坦,店前一条石砌小道通往山溪,跨过溪上的木桥,往左走一段路就是内村。
代销店二层泥木结构,高耸的骑马墙,石条大门洞两扇厚重的木门,进门是大块长方、正方石板砌就的天井,两边是四块窗扇雕刻着精致花鸟走兽的客轩间。走过天井是大开间的正屋,中堂和右边已拆除的正间充当店堂,显得宽敞且实用。
山村和镇里的文明差异不在同一时代。青壮男人穿蓝或青的对襟上衣,着宽腿上腰裤,妇女们花毛巾包头,脑后梳头髻,脚下穿绣花鞋,老人们大多穿长跑,有的还留着前清小辫子。村里人过着日出而起,日落而息的低需求生活,在这种环境做生意,显然很不容易。
供销社管理着农村商业,对以商贩合作形式存在、自负盈亏的代销店限制很严,除了香烟老酒、糖盐酱醋,针头线脑,文具纸张,就没有什么货品可供。随之而来的困难时期,更是物资严重匮乏,能卖的商品少的可怜,连最廉价的饼干、普通的酒类都断供。偶尔进到一点番薯糕,货一到,一下子就卖的精光。
山里人对店家有天然的不信任,顾客大多顶真,买东西是挑了又挑,称重时秤星看了又看,有的连买食盐也要撮一点放嘴里尝尝够不够咸。父母是实诚的生意人,从不欺客,但也常会遇到挑剔过分的顾客,父亲很包容,常说“做得生意吃得屎”,忍让为上。因为和善对人,诚信经商,经营小店不久,就挽回了被前任店主损坏的信誉。
逢四、逢九是镇里行日,父亲头天下午就往镇上采购。他主要从供销社的批发部进货,也在集市中兜兜转转寻找商机。行日上午采办好货品请好挑夫,当天下午或第二天上午货物就会挑送到店里。暮色苍茫时,他肩上一条竹扁担,两头两只小箩筐,晃晃悠悠挑四、五十斤零星货物或家里用品、菜蔬回到店里。
生意最好的时节,是过年前后一个多月。父亲不仅经营有方,还有两大绝招,拉抬店里生意特别管用。
山里人购买过年货,年前大多都往镇上行日采办。镇上的店家归了集体,节前生意忙,一般不给顾客打礼包,况且就是打包,半路出家的营业员也打不好。而松阳人的传统习俗,拜年送礼包,不管里面是什么,必须用硬质粗草纸包的方方正正、正面加一指宽两指长的红纸,用蒲草扎好,方显得正式贵重。父母从小做生意,过手的礼包菱角分明,最拿手不管包内是桂圆、桔饼或饼干、白糖,几乎一模一样的方正,细沙般的白糖颗粒不漏。凭着这手正宗绝活,山里人特喜欢到父母店里购买礼包,父母亲忙了白天忙晚上,连饭也顾不上吃。
还有一招是代顾客写春联和斗方,这是山里人过年家家户户都要用的。顾客买下红纸,父亲帮助在历书上选好内容,便去一旁桌上裁好长条红纸,按字数折好再交叉叠过,然后,毛笔饱蘸墨汁,屏声静气一挥而就,顾客拿着满心欢喜。写春联斗方又带来买红纸以外的生意,便是免费挥毫带出的好处。平时,父亲也从镇里采购些庆婚祝寿的中堂画轴和联对,既方便顾客选用购买,利润却也比较丰厚。
过年前,父亲会专程往西屏进一批质量好的鞭炮和墩地炮,山里人虽然穷,但请年神,祭祖宗,鞭炮迎送都是必不可少的。况且,西屏的鞭炮做得比古市好,买过的人便喜欢,年前也能卖掉不少。过年时村里“噼里啪啦”、“嘭啪”的鞭炮声,大多也出自店里的货色。
山里女人大多喜欢传统绣花,出嫁枕头绣鸳鸯,麦秆扇面缝上绣花圆心,黑布的鞋尖上绣牡丹等等,色彩鲜艳的各色丝线是她们的最爱。父亲从西屏购进各色上好丝线,在针线台面摆个丝线专位,银光闪亮的很吸睛,招揽了年轻女人们的喜爱,增添了不少生意。
店里的烟架上摆放着各种并不高档的香烟,青年人想摆酷又买不起整包的可以拆零论支供应。有人买下几支,现场分发给同伴,大家便美滋滋吸了起来。
顾客买下不能拆分计数的商品,父亲将一盒两分钱的火柴,拆成四小捆,当做五厘钱找零。我挺喜欢拆火柴,有时玩个小心眼,把满满一盒火柴分成五小捆。
良好的服务,真诚的笑脸赢得了顾客,父亲在被限制的极小空间内腾挪,寻找着一切扩大营业,增加收入的途经。
父亲从供销社讨来代理收购山货和废铜烂铁的工作,可以赚一点收购手续费。当地和四周山村农民的茶叶、箬叶、冬笋、蕲蛇干、草纸、山棉皮、瑞香花、串食篮等等,都是店里收购的山货。最多的是箬叶,收购旺季时,山民成群结队挑来箬叶,在店堂一边堆成了一座小山。店里配了捆扎模具,请人将箬叶分等筛选,扎成四、五十斤重的大捆,雇上镇里或山里人挑送到镇里供销社的收购站。山里人质朴厚道,收购茶叶、箬叶的评级定价,二哥、三哥一般都能搞定。
代销店每天一早开门,夜晚人静时才关门,有特殊需求的无论何时都开门营业。每天清晨,父亲洗漱后的第一件事,就是用水擦拭一遍柜台和货架上十几个大口玻璃瓶。天黑前,父亲会把两盏煤油灯的玻璃罩擦的清明,天黑点亮时,灯光就白亮了很多。后来,村里建了水电站,供电时店里就亮堂了。可电站供电靠山溪水,水少时煤油灯还是少不了。店里订了《人民日报》和《浙江日报》,那是父亲每晚必读的精神食粮。睡觉前,父亲打着手电楼上楼下,角角落落巡查一遍,确认安全无患后,拿着煤油灯,点上一支烟去“解手”。这是父亲一天抽的唯一一支烟。
父亲最轻松、惬意的便是晚饭后背着妹妹到临近的公社医院和医师们闲坐聊天。冬天,医院楼上厅堂的炭火烧的特别旺,屋里暖融融的很舒适。父亲会拉二胡或弹奏凤凰琴,有时和郭医师他们来一个合奏,悠扬的乐声便飘荡在山村寂静的夜空中。
父亲在山村八年,凭着善良谦和,待人真诚,赢得了淳朴山民的赞誉,也得到了上级的肯定。1965年,父亲作为工商业的代表,参加了遂昌县第三届人民代表会议,这是他人生的高光时刻。
1967年,供销社在大岭根开设了供销分社,代销店完成了历史使命。父母亲风里雨里八年深浅在偏僻山村,终于回到了镇里。
松古平原的赤岸村有1400多年历史,村内五六百米长街,分布着三个大队,两千多人口。这里有公家的供销社,人来人往多,生意比较红火。可计划经济年代,公家的店是老爷店,早上准点开门,晚上到点关门,村民一早一晚购物很不方便。区供销社指派父亲在这里开代销店,主要是早晚时间拾遗补缺,卖一些酒盐酱醋、文具纸张和日用杂货,经营范围限制极严,不能和几十米外的供销社争生意。
两间租借的临街铺面,一间进深约五米,设了柜台和货架便没有多大转身空间,一间往房东居室里面延伸,也不过七八米。这就是父亲新的天地,一个三维空间狭窄,经营空间被严重约束的小店铺。
小店清晨开门,深夜关门,就如现今的便利店,垫补供销社空缺的功能随之实现,早晚买点盐、酒很方便,深受村民们的欢迎。可那时凭票供应的商品多,父亲的小店能供的货品很少,一家生计难以维持。父亲显示了他动脑筋,善经营的本事,别开蹊径,做供销社不做又不管,可农民顾客有需求的生意。
父亲学着镇上水果摊老板的路子,做些水果摊的小生意。镇上的家里成了加工作坊,炒花生,做油炸豆,煮椒盐瓜子,只要合法不越规,只要有点钱可赚的买卖,再难做再辛苦,父亲都全力去做。市场糖果缺货,即使有少量糖果也只进供销社柜台,父亲就自己动手做糖果。白糖放水煎熬到老嫩恰好拉丝成型,从锅中取出趁热甩打如面团状,而后搓成一根根糖条,染上可食用红绿颜料的嵌入白色糖条,搓制成适当粗细,然后刀切成粒状,便是好看又好吃的彩色糖果。进了店里玻璃瓶的彩色糖,嘴馋的孩子特别喜欢,总要吵着大人买上两三粒。山上的野生毛栗上市,父亲从镇上集市整担购进,在店门口架上大锅大陶灶,用木柴烧了大火现炒现卖。满街飘飞的毛栗香引来馋的流口水的顾客,剥开毛栗金黄色的果肉吃的口齿留香。
店里卖的麻花(本地“油索儿”),起先从镇上的饮食店里批发过来,零售二分钱一根。为了多赚三五厘,父亲讨来配方,琢磨着自己做。上午,父亲在案板上揉好大坨面团,用湿毛巾盖着醒面。吃好午饭,父亲把大坨面团分切成一个个小面团,压搓成四指宽的扁条,抹上茶油再醒一会,切成食指般粗细的细条,就开始做麻花。父亲两手一朝前,一向后抻长搓细面条,两手并拢一提,便成绞花状,然后在案板上搓紧绞花捏紧头,一条麻花就做成了。父亲累了,面条搓着搓着就打盹,头忽然一垂,随即抬头睁眼继续做。
我和三哥跟着父亲做,开始麻花大小不均,绞花也不好看,做着做着便也得心应手。再后来我们能从揉面到炸麻花全套完成,父亲才省力多了。后来,父亲又改进工艺,让麻花裹上了雪白的糖衣,吃起来又香又甜,卖的便更好了。那时,面粉要用粮票买,定量的粮票买了面粉做麻花,家里粮食不够吃了,就从集市上买些私价粮补充。
赤岸上下村多好酒善饮人,对酒的醇厚度特别挑剔。那时没啥瓶装酒,只有当地酒厂的黄酒和米烧,还有外地来的五加皮。
父亲卖酒不同于供销社,白酒比重轻,若顾客买一斤,便用半斤酒提打上两提,再用一两提加进,保证分量足够。一坛黄酒卖到酒提碰到坛底便不卖,再来顾客必开新坛,顾客若凑上现破泥封的“开坛酒”就特别开心。前坛余酒倒在大搪瓷杯沉淀,清酒汇入新酒,浊酒留作父亲自饮或用来烧菜。父亲还教我,酒提入坛,起提要慢,方打的满提酒。区区这一招,尽显商家实诚,小店酒好量足声誉鹊起,不久,村里人买酒便惟此一家了。
卖酒生意好,父亲便想着要把酒的生意做足。他购置了一个黄铜大烫壶,壶高五、六十公分,中间六、七公分圆径内加炭生火,圆径和壶壳之间放满水,一条盘肠细管环绕其中,上通壶顶小漏斗,下有细嘴出口。炭火把水烧的滚烫,顾客要热酒,便将冷酒从漏斗倒进去,热酒就从细嘴流到碗里,顿时酒香四溢,喝起来自然畅快无比。
那时的酒客们喝酒,并无现在人的排场和讲究,能有一小碟猪头肉、卤牛肉、海蜇头,花生米、油炸豆,便算奢侈了。父亲从镇上的酒店学来了做猪头肉、卤牛肉的工艺,出锅的猪头肉煮的嫩烂,卤牛肉煮的紧实,用酱油一烩,更是鲜香扑鼻,甚是诱人食欲。
酒客们吃猪头肉有不同的喜爱,吃耳朵、舌头、眼睛、猪鼻,各各有各的讲究。我认为最好吃的是猪脸上一块蛋形油枣肉,出锅时切片,酱油一蘸,入口黏稠鲜香,味美的让人一辈子忘不了。生猪头肉进货时看着挺脏,我用镊子把肉缝的毛一根根拔的精光,到溪边把肉洗的白净,自觉也给这道菜增色不少。
我家有好酒、有下酒菜,渐渐便聚来了好饮人。夜晚,看店里不再有顾客,正准备打烊,村里几个干部开完会,聚来店里喝酒。他们在店堂仅有的一张方桌边坐下,各人上一碗烫热的黄酒,选几两猪头肉、半条猪舌,加一碟海蜇,一碟花生米,便有滋有味边喝边聊。聊得开心,喝的兴起了,酒被不断地招呼添上,话题越聊越多,感情越喝越深,平时心里有小疙瘩的,在推杯换盏拍胸脯中解开了。渐渐有人斗开了酒,醉了的说没醉,没醉就必须再喝,这时的酒客们已经没有时间概念了。夜深沉,我困得不行,懊恼郁积,在心里骂人,可父亲始终足够耐心,笑呵呵照应,添着酒加着菜记着账。
终于,客人踉踉跄跄走了。父亲关着店门,我从房东楼上取下被褥搭“新鲜铺”睡觉,几乎每天的日子都是如此煎熬。第二天,天刚亮,有人敲门,父亲便起床开门营业,仍然是笑呵呵谦和模样。我睡得朦朦胧胧,可躺在店堂实在不雅观,也只好起来了。慢慢地,代销店竟被酒客亲切地叫成了“赤岸酒店”,这是父亲的又一成功。现今的我,有时在酒桌上吹牛是开酒店出身,底气便是来自当年。
店太小,连一个住的房间也没有,母亲只能常住镇里,我和三哥正好“文革”停课在家,便轮流帮着父亲照看店铺。三哥一度热情参与“文革”群众组织一些活动,我则规规矩矩帮着父亲守店,14岁的少年,能做店里全部生意,他很放心。父亲几乎每天上午到镇里进货办事,下午三哥拉货送店时一起回来。为了方便来回,父亲花几十元买了辆旧自行车,虽三天两头要修理,但毕竟比走路好太多。
这一段时光,正是“文革”风起云涌,两派斗争激烈,从口舌之争进而棍棒交加,直到枪炮厮杀,惊心动魄争天下的大乱岁月。代销店是村里人喜欢集聚的场所,社会传闻交流,两派观点争执,在这里有聊不完的话题。店里仅有的三条横凳坐满了人,还有站着的,也有进不了店堂的人把下巴搁在柜台外半壁板上听聊天。父亲的是非观十分清楚,但对两派争斗的谁对谁错从不置可否,点头一笑便过,这是他保护自己,经营小店的智慧。白天,父亲不在店,我少年气盛,会和大人们辩争是非,后来武斗一边倒杀人,村里出现斗死人的事,听了父亲告诫,我才不敢多言了。
赤岸村代销店前后经营大约两年半时间,这是父亲在“文革”乱世的当时,于缝隙中一展身手的时光,既赚了钱养家糊口,也赢了商家信誉。我觉得,只要世界有一点阳光,在经商这块天地里就能做得风生水起,结出丰硕的果实,这就是我的父亲。
店里生意向好,家中生活稳定,多年艰难努力似得正果,父亲暗自感到欣慰。谁料命运再次出现波折,而且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波折。
天晓得是哪个混蛋突发奇想,竟从“工人阶级领导一切”延伸出“贫下中农管理农村商业”的荒唐。1969年下半年,遂昌县商业局革委会在赤寿公社搞“贫下中农管理农村商业”试点。工作组一声令下,父亲被迫带着母亲和四个弟妹迁往半古月大队,连年近八十的奶奶也不许留城,一律取消城镇户口到农村落户。
“贫管”的代销店设在朱坑自然村村口的大樟树底下,两开间的房屋做了店堂,左边角落有一间不大的房间,店堂一个小门通向右边披屋做了厨房。工作组从村里选了一“高觉悟”青年进店,名义是营业员,实际上负责监督父亲的经营活动。试点报酬政策是所谓“工分加补贴”,父亲在店里每天记10分工分,每月要有若干天参加生产队劳动,评记6分工分,年终工分总数结算成人民币,和原先个体收入或镇里商业员工工资比较的不足部分,由公家给予补贴。
晴天霹雳般的打击,瞬间把一个刚刚有些好转的家庭打入最无助的冰窖之中。母亲因被剥夺了在店里工作的权利,对工作组表示了强烈的不满和极度的愤怒,多次追着工作组的张某人据理力争。张某人态度傲慢,认定母亲是家庭妇女,只能留在家里或参加田里劳动,并要父亲做好她的工作,不要阻碍“贫管”,要理解和支持“贫管”。
面临巨大的压力,父亲简直透不过气来,他深知“识时务者为俊杰”,对工作组“贫管”的所做所为不能违抗。他开导母亲,这种形势下,一家人要活下去,只能逆来顺受,慢慢想办法。为这,父母之间会在暗中发生争吵,父亲指责母亲的愤懑,除了添乱有什么用?母亲无处排泄伤痛的心,只能一个人默默地流泪。妹妹清晰记得,那一次,妈妈在案板上切着晒干的腌菜,边想着心思,边流着眼泪,忍不住便抽泣起来。年幼的妹妹看母亲伤心,也“呜呜”哭了。在精神和生活的双重打击下,母亲的身体从此渐渐垮了下来。
父亲是一家之主,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崩溃之举。他一如以往,勤勉地做着店里的工作,手把手教会驻店青年如何做生意。为了“活下去”,他平静接受干部们的颐指气使,服从着他们在“贫管”中的所有要求。他仍然把经营好代销店当成自己的人生追求,一如既往地视店如家,骑着那辆破旧的脚踏车,来往于古市和朱坑之间,颠簸在坑坑洼洼的乡间小道上。可惜,他已不是店里的主人,而是“贫管”改造、利用的对象,店里所有的一切不再由他支配,所有的业绩也只是为工作组的“贫管”正确涂脂抹粉。
父亲爱喝一点酒,可没钱就喝不了酒。一日中午,父亲很想喝一口酒,七分钱二两的白酒,可母亲袋里只有五分钱。正好我从田里收工直接去朱坑店里,我的口袋里摸出了两分钱,父亲才从店里打出了二两酒。这就是当时的境地,至今清晰如昨,让人难忘心酸。
那时,大哥退伍在造纸厂工作,二哥初中毕业后分配在靖居板桥乡供销社,我和三哥作为“老三届”最末的初中生,则被下放农村接受“贫下中农再教育”。父亲身边没有帮手,正好五弟小学毕业,父亲便不让他继续读书,要他参加队里劳动挣工分。为了每天三、四分工分,13岁的弟弟承受着和他年龄不相称的苦难,在田里拼了命干活,耘田、锄草、割稻、挑灰等等,不敢有半点偷懒。一次,天上乌云翻滚,电闪雷鸣,弟弟用长竹竿挑着稻草行走在田间小路,一阵狂风刮来,几乎跌入沟渠,他伏倒在地哭了。父亲说,我是“蜀中无大将,廖化为先锋”,为了“活下去”,不得不如此啊!
为了不违拗工作组,父亲也按要求参加生产队劳动。在刚收割完的稻田里,矮小瘦弱的父亲两手各拖拽着几个稻草捆,深一脚,浅一脚,踩着烂泥往田岸上送。因为刚收割的稻茬扎在脚底疼,他呲着牙忍着疼一弯一跳地蹦哒,正在不远处劳作的弟弟看到父亲艰难行走的背影,忍不住泪流满面。父亲从小做生意,也是辛勤苦力挣钱养家的劳动者,为什么人到中年要受这样的磨难,这是什么世道啊?
当时,两个妹妹一个7岁,一个5岁,都跟着父母住在朱坑,到了就学年龄就在半古月小学读书。幸好,学校的老师理解镇里来的孩子不适应环境,学习和活动都给了关心和照顾,让妹妹感到苦难中的一丝温暖。小弟在镇里跟着奶奶读书,父亲要他到村里放牛去,弟弟不去,他作势要打,弟弟绕着天井边逃边嚷:“不去,就不去!”抗争的结果是,父亲不忍心再逼年仅10岁的小儿子。
年终分红时,按人口和工分比例计算分配粮食,找补现金。家里分得的口粮尚能裹腹,可“工分加补贴”的政策不兑现,结算欠队的钱只有父亲自己想办法解决。我把从生产队年终分红找补的钱全部交给了父亲,三哥找补的钱想留一点自己支配,正犹豫着该怎么给,父亲手一伸,不容置疑:“拿来!”三哥交了钱,忍不住哭了。二哥过年回家,不管他给家里买柴买油买肉花了多少钱,父亲同样手一伸:“拿钱来”!严厉的“拿来”,一度成为哥哥、弟弟见到父亲的恐惧。
1970年,社会上搞“清理阶级队伍”运动。二哥到县供销社参加“清阶”学习会。一天天开会检举揭发,一个个揪人逼供审查,不久便轮到二哥了。几天审讯下来,凑出贪污230元,让回家里筹钱交钱。二哥在家呜呜的哭,母亲陪着流泪,父亲回来,只一句话:人在就好,没事的,先把脚踏车顶了,再不行,就卖了这屋子吧!
镇里集体商店的造反派吕某、方某也把父亲抓到工商联,威逼恐吓审讯了一天,母亲在家一直担心着。晚上很迟了,父亲才回家,母亲急着问他情况,他倒看得淡然:他们要我下跪,说我做生意短斤缺两,每天克扣顾客一点老酒酱油,还有酒中掺水,也贪了很多钱,这个疯狂的社会,不就我们一家遭罪,总会过去的!
“贫管”的高潮过去,工作组离开了半古月,高压的环境稍稍宽松下来。父亲待人谦和,诚实热情,村里人缘越来越好,大队给店里新换来的驻店小伙元宽很尊重父亲,精神上的压抑好了许多。
几年的试点工作证明,所谓的“贫管”根本不切实际,试点以外的农村没能推广开来。父亲瞅准这契机,开始找有关部门上访,请求结束试点回城。小妹还记得,老爸一次次推着破旧的自行车出门,风里雨里往遂昌“赶落实政策”的样子。慢慢地,就传来“试点”要撤销的信息。可光打雷不见下雨,等待的日子依然煎熬。
1973年北京邓公主持整顿,极左派的一些做法有所收敛,社会相对理性地走上正轨。1974年10月,荒唐的“贫管”终于终结,父亲、母亲和弟妹告别了整整五年的苦难岁月,回到了镇里。无端的磨难,让我的母亲身心俱疲,她的早逝,显然与这一段苦难有关。
从镇里下伸到农村,最终回到镇里,父亲这一段路足足走了16年。当年镇里意气风发的同行年轻人中,他的路算得上坎坷,可总算熬了过来。回到镇里,父亲被安排回到南货业合作商店工作,因为之前许多年都算个体户,不能算工龄,七拼八凑,和招工不久的员工比只多了一二级工资,还好父亲看得开。毕竟子女们次第长成,衣食温饱可以无忧,最艰难的日子总算过去了。
南货业合作商店有三个门店,三角坛、观门口和水弄头。父亲和张明恩、苏潮等少年一起做生意的好友重聚一起,彼此都很高兴。近两年新招工的年轻人给业里带来朝气,愉快地接受了“运来叔”。即便前几年十分激进的同仁也回归现实,彼此都能平和相处。父亲有了一个良好的工作环境,再没有沉重的压力,在店里心情舒畅,回家里多了笑容。母亲眼看儿子们一个接一个长大成人,无时不在发愁子女的婚姻情缘,父亲却从不发愁,他告诉我们一句话:“老婆老婆,各人自谋”,他自信他的儿女一定会自立自强,走出自己的天地。
落实当年“贫管”给出的“工分加补贴”政策,是父亲回镇后相当长一段时间的要务。他原先相信工作组官宣的政策,可接受“贫管”后,所谓的“工分加补贴”,从未给过一分。多年累积算账,这已是不小的一笔钱,他必须讨回公道争回钱。每逢信访日,他仍然骑着那破旧的自行车,一趟复一趟往县政府跑,可遇到的是搪塞、推诿。那时还是“你方唱罢我登场”的岁月,当年颐指气使的张某人推说那时是奉命办事,现在已管不了事。找商业局领导,找县信访办干部,研究研究,协调协调,相互推过来推过去,始终给不出明确的答复。县政府大院负责收发的汤某一句同情的话:“这个政策应该要落实”,让我爸整整感动了好几年。大约是1979年左右,县委书记信访接待日劝导父亲说,国家因为“文革”遭了大灾难,现在全国人民都在团结一致向前看,你个人和家里的苦难都过去了,向前看吧。书记大格局的“安慰”,算是给了一个台阶,父亲大度量,放下了!
父亲在三角坛店,观门口店和水弄头店都待过几年。我因工作关系调离古市,每次回家到店里看父亲,他在店里忙碌着,对顾客依然那么亲切和善,空闲时,对同事总是笑哈哈一脸随和。后来几年,南货业推举他当了经理,管着几十号人,他扛了责任更是以店为家,以身作则干在前头。店里夜间要值班,他独揽了他所在的一个店,每天晚上九、十点,从家里出发到店里巡夜睡觉。
父亲对人豁达包容,老幼无欺,偏偏对他的亲人有点过分。姑姑到哥哥店里买带鱼,他帮忙挑选的不是大一点好一点的,而是小一点差一点的,姑姑嫌不好,他说,不都一样吃的么,姑姑就哑火了。他对所有的同事都很平和,独对在同业内的三儿媳时有厉色。三嫂在家里怼他不公,他却说,我不说你谁说你,三嫂也没脾气了。
对父亲最大的打击是母亲1981年病逝。母亲一辈子依靠着父亲也照顾着父亲,唯独头年母亲确诊肾病,父亲才知道妻子也需要他的呵护。送走母亲的那天,父亲为相濡以沫的妻子离去嚎啕大哭,这是我见到的父亲唯一一次崩溃。
母亲走后,父亲一度沉浸在他一个人的世界中,他的唯一兴趣只有他的南货业商店。清晨,洗漱后先去开了水弄头店的店门,等同店的营业员来上班,他才回家烧粥吃早餐。中午,匆匆吃好饭,他又出现在店里忙碌。晚上,和在家的家人吃好饭,理一理家务,又去店里值班。所幸,他慢慢走出了伤痛,水弄头的店里,常常传出他和菊英嬢等同事们的玩笑声,他的热情充满了感染力。在店里,在街上,到处都是亲切的一声“运来叔”,父亲回应着,乐哈哈的。
退休以后,父亲仍然惦记着他这一辈子的从商事业,他仍然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,往返于松阳、遂昌城里的行日。在街市上闲逛看看各色交易,问问货物价格,感受着习惯的氛围和熟悉的味道。哥哥嫂嫂们为他的安全,曾经试图反对和制止,父亲决绝地回答,你们不让我自由来往,我无非死的早一些。后来几年,出过两起交通安全事故,他自己觉得骑车赶行已经不适合,才停下了脚步。
父亲丢不下经商的情结,一度还和几个老朋友合伙,在老车站边上租赁了一个临时房开馄饨店。他说,我几个都有退休工资,不为赚钱,图个开心和乐趣。回家看父亲时,我到他们摊上,饶有兴趣吃过父亲的小馄饨,那是小时的味道,父亲的味道。
父亲矮小精悍,沉稳坚定,瘦弱的肩膀仿佛能扛一座山。我最崇敬的是,他虽然始终被所处的时代洪流裹挟着前行,但不管生活如何磨难,他都能坚毅面对,从容不迫,不低头,不埋怨,默默地和命运抗争。正如曾经的“信盛”店号,信诚经商,盛旺聚财,是他一生的追求。时代使然,他能做好“信诚”,却做不到“盛旺”,这是遗憾,也是现实。父亲一生最大的成功是,我们兄妹八人,个个身心健康,子孙和睦,家族日益兴旺,这是他的人生最欣慰的。
2025年6月为纪念父亲诞辰100年作